不被需要的國度

在亂葬崗徘徊了數日，仍是一無所獲，舉目望去，屍骨成山，盡是曹操手下的犧牲者，但始終找不到自己想找的人。燎原火偏身倒了下去，隻手擋在雙眼上方。

唇上及下顎早已佈滿稀疏的鬍渣，嘴唇也因缺水而乾裂，但燎原火不在乎，他只想找到那個人，收埋他的屍骨。

那是他……想要保護一生的人。

小孟，你氣我嗎？氣我這麼久沒找到你，所以不想見我？

唇下的齒咬得死緊，用力到齒齦都發麻了。燎原火張開手，想像那女子般纖細的身軀已經落入自己的懷抱。

「婆娘……」燎原火還記得，每當有人叫小孟「大姐」時，那美眸就會狠瞪著，揪住對方的耳朵不客氣地家法伺候，只有自己才能毫無顧忌地叫他「婆娘」，小孟對他，總是包容到近乎寵溺。

一開始是因為自己為他報了家仇，但後來……小孟會加入殘兵，多半是為了自己。

受傷時，小孟既心疼又憤怒地為他包紮，飯菜燒好了，笑吟吟地看著自己吃飯，以及……墜入山崖前，那最後的一吻。

為此，燎原火為他而燃，為他而滅。



心尖上傳來皺皺麻麻的感覺，燎原火沒有痛覺，但沒人告訴他，心痛不是痛，而是這種，想要卻留不住，丟棄又捨不得，時時提醒自己一顆心除了跳動，還有別的用處的感覺。

燎原火很怕，第一次發現自己原來也會怕，怕自己忘了那一吻的觸感，怕忘了小孟叫他「火哥」的聲音，怕忘了小孟對他微笑的模樣，怕到一閉上眼，就自動在腦海溫習一次。

他是個老粗，沒讀過什麼書，所以他也不知道，原來這就是相思。



燎原火想起有一次，任務驚險萬分，他死裡逃生回到家，小孟手上捧著熱騰騰的飯，那對黛眉輕蹙著，眼神流露出又心疼又安心，就站在後院的小路上和他對望，誰也沒開口說話。

那時他在心裡對他說：

小孟，一輩子像這樣，煮飯等我回來好嗎？

雖未出口，他以為小孟也該知道，以為殘兵的兄弟們會一輩子相扶相依，而今他後悔，不管小孟知不知道，他也要親口對他說一次！



再睜開眼時，一張傾國傾城的如花笑靨正對著他。燎原火爬起身，發覺自己又在司馬家的榕樹下睡著了，眼前著裝完畢的佳人明眸皓齒、巧笑倩兮，如墨黑髮在腦後盤了髻，輕巧絲織舞衣將體態勾勒得婀娜窈窕，環配玎璫、額戴珠玉，雖知這人扮起女裝更勝天香國色，燎原火還是怔忡了一陣。

美人見他傻愣愣的模樣，也不害臊，大大方方地展開身子轉了個圈展示。燎原火心知小孟此去的任務，乍見的驚艷被一股酸意沖淡。

語氣有些冷淡地明知故問：「你要出任務了？」

他向來不贊成美人計，男兒要在戰場上見真章，是生是死由實力決定，但他也明白兵不厭詐，做大事者必不拘小節，公子的命令他也不會違拗。

小孟點頭，款款歛身笑道：「奴家貂蟬，給公子行禮了。」見燎原火一臉沉重，美目一轉又道：「奴家最善舞藝，讓貂蟬為公子舞一曲。」

語罷，不待燎原火拒絕便圍繞著他婆娑起舞，小孟的身子極柔軟，對舞蹈也有天份，匆促訓練下，竟然也不遜聞名舞孃。舒緩時柔美，奮起時激昂，動作間身上配戴的珠玉撞擊之聲，也儼然一篇樂章，縱使無樂，已勝過繁弦急管。

恰好微風襲來，園中的幾株花樹在風中搖曳著落下花瓣，翩然似雪，美人穿梭在花雪間，猶如不沾塵的仙子。燎原火不善鑑別美醜，對風花雪月也無偏好，此時也不由得痴了。

一舞將畢，小孟繞到燎原火身後，雙臂穿過燎原火的肩上，從後擁住他；小孟男裝時雖有時也會這樣與他表示親近，但如今是女裝，燎原火總有一絲不自在，豁然注意到落入眼界的如雪皓腕上戴著一隻精緻的腕環。

他當然認得那隻手環，某次到遠地出任務，殘兵上下大大小小都央他帶個紀念品回來，而向來穩重的小孟這回竟也堅持，他個大男人還要像女人家買東買西，一個氣上來，買了隻便宜的腕環作為禮物扔給小孟。

小孟由於幼年去勢，身形和體格都與女子相仿，而合適的手環自然也像是女子的飾品。燎原火藉此開他玩笑，以為他會勃然大怒，豈知他只是默然接過，一臉似笑非笑，而後每次出任務都會戴在手上。

那麼便宜的飾品，也沒多大的防護作用，只是看著精緻，他竟也將它當成護身符地帶著……！



「婆娘……」燎原火輕喚習慣的稱呼。

小孟笑嘻嘻回道：「我是貂蟬。」

「世上沒有貂蟬，只有小孟。」

「是啊……」小孟語聲低微，「世上沒有女性的貂蟬，只有非男的小孟。」

「你胡說什麼！你就是你！」燎原火想看他的表情，一股勁地轉過頭，小孟鬆開雙臂微微一笑，留在燎原火的視野中，一個純粹又美麗的笑容。

「火哥，我走了。」



一股恐懼驚天駭浪似的湧上，多少次以命搏命、在刀口上舔血、命懸一線，也不曾像此刻地擔心受怕。小孟的武力不及他，但總是比他更接近危險，燎原火此時甚至比將入虎穴的小孟更怕董卓、更怕呂布……

「小孟，不要去……我去和公子說……」

伸長的手抓了個空，那輕飄飄的衣袂從他掌心溜了開去。



『火哥，我走了……』



小孟的道別餘音迴盪，笑吟吟的面容卻已然杳眇。



燎原火一躍而起，發覺自己因多日不眠不休找尋小孟屍首，不知不覺間打了盹，一個機靈，繼續掘起腳下鬆軟的亂葬場。

因為擔心破壞屍骨，下鋤總是小心翼翼。

終於，皇天不負苦心人，一隻手骨破土而出，手腕處赫然一隻污穢的手環，那有些微銹蝕的物品在月光下反射出一縷銀光。

燎原火蹲下身，毫不遲疑地緊緊握住那隻手骨。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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