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他們光明神殿看來,皇室幾乎三天兩頭就有宴會,雖然現任國王上任後比起前一任已經少了很多不必要的奢華鋪張,但一遇到節慶或是皇室成員的婚喪喜慶還是不免俗要辦辦宴會吃吃喝喝跳舞唱歌,而較重要的宴會仍得邀請對外代表光明神殿的太陽騎士出席。

雖然三杯必倒的太陽騎士總是在宴會一開始沒多久後,無論酒精濃度是高是低,就如同準確的酒精探測儀一般的倒了。

這次等在大殿外負責攙扶太陽騎士的是太陽小隊的艾德,他扶著在外人眼裡不省人事的自家隊長往聖殿而去。這時走廊的另一端,一個熟悉無比的人影由遠而近走來。

「嗨,亞戴爾。」艾德率先打了招呼。

「艾德,是你啊。」亞戴爾笑了笑,目光有點在意地看向艾德攙扶的人,「辛苦了。」

「啊,亞戴爾,你來得正好,我想到有要事,隊長就麻煩你送回房了。」多年同袍情誼,見到亞戴爾帶著落寞、失望、擔憂的眼神,艾德心領神會,馬上出口「拜託」。

「呃……」亞戴爾一時間有點手足無措,看了看艾德攙扶的人沒有反應,躊躇了一下還是將人接手過來。艾德友好地拍拍他的肩,對他擠眉弄眼,笑的一臉曖昧。

目送覺得自己做了件好事而腳步輕快的艾德離去,亞戴爾暗暗嘆了口氣,穩穩架住太陽騎士環在他肩上的手,另一手虛扶住他的腰,緩緩往聖殿而去。

向來稍嫌過長的皇宮走廊,亞戴爾現在巴不得它再長出個兩倍。

直到踏上聖殿的走廊後,總是昂首闊步、精神奕奕行走其上的他難得地微微低下了頭。

亞戴爾感到有點難為情,總覺得從門口守衛到路過招呼的聖騎士,無一不能發現他的心思。即使他是太陽騎士長最仰仗的副隊長,卻也很久沒這樣近過太陽騎士長的身了。

然而,隨著距離太陽騎士的房間愈來愈近,等到了之後,他們的距離就又要拉開了……

「亞戴爾。」

太過於專注數著腳步的亞戴爾被這一聲呼喚嚇了一跳,愕然地抬起頭來,對方對於自己能嚇到亞戴爾也面露訝異。

「……是維達。」亞戴爾鬆了口氣,臉上露出笑容,刻意壓低聲音問,「有事嗎?」

審判小隊的副隊長看了看亞戴爾扶著的太陽騎士,眼神帶著了然,用著審判小隊慣有的面無表情說:「只是有些公文要給你,我拿過去你的房間好了。」

「謝了。」

謝過同為副隊長、平時交情也不錯的維達,心跳略微加快的亞戴爾,將人扶入太陽騎士的房間,隨即輕聲將門帶上,小心地讓人在床鋪躺下。

『亞戴爾,你不知道,皇宮的衣櫥睡起來比太陽騎士的床還舒服!』很久以前,隊長曾經在他們兩人獨處時,憤憤不平地這麼抱怨。

自己當時是怎麼回答的?亞戴爾微微苦笑,瞥見桌上還散亂放著面膜原料,下意識就自動前去將那些瓶瓶罐罐擺放回懸掛著布料後的架子。

架子上還放了半籃的蘋果,亞戴爾將籃子放正,心知他的隊長其實不愛吃蘋果,只是擅長釀蘋果酒,他有幸喝過隊長釀的蘋果酒,那酒讓他樂上一整天。

亞戴爾曾經是距離太陽騎士長最近的人,他知道太陽騎士長很多事,遠比太陽騎士長以為的還要多。

他知道,太陽騎士不會喝酒,他卻也知道,他的隊長不會喝醉。

亞戴爾看著躺在床上的人,像沒有重量的眼瞼,輕輕覆蓋著雙眼,自然而規律的呼吸讓他的胸膛微微起伏。

隊長沒有睡著,他莫名地就是知道,亞戴爾難以抑制地心跳加快,如同每一次不容喘息的訓練過後,如同每一次見到隊長那麼無所畏懼地堅定直立在眾人前方的背影,如同每一次接收到那雙湛藍眼眸給予的肯定讚許目光。

因此才會那麼汲汲營營地追尋您的目光。

「走開,亞戴爾。」

出乎意料的聲音響起,在亞戴爾注視下的那雙眼緩緩地睜開來,如天空般的眼眸在經過了十六年,還是如同第一次見面那樣蔚藍純淨,似乎是眼睫投下的淺淺陰影,讓此時的藍眸更顯深邃。

「隊長,我……」

亞戴爾輕輕開口,格里西亞沒給他說話的機會,淡淡地命令道:「別在我睡覺的時候進來。」

亞戴爾只得牽動嘴角:「……是的,隊長。」

他知道太陽騎士長的很多事。遠比太陽騎士長以為的還要多。

——您可以向我示弱的。

亞戴爾的笑容浮現一絲寂寞。他彎下腰來。行禮如儀。

——亞戴爾,你還真自虐,喜歡那麼久都沒想過要放棄嗎?

沒有想過。光是稍微想到「放棄」這個詞,他就開始難受。失去了陽光,會活不下去的。

再讓他做一夜的夢,明天他就會醒了。

多年之後,他可能會懷念地翻閱回憶,他曾經那麼喜歡一個人,即使再痛苦都不後悔。

那是屬於他的騎士忠誠,服膺了就絕不背離。



暴風雨前的寧靜就這麼過了。不久,十二聖騎定期出差超過預定時間,實習太陽騎士艾洛前來求助,在最焦慮緊張的時刻,亞戴爾反而有種興奮感。

就如同當年匍匐在魔王的腳下,距離死亡那麼近,他卻滿心懷抱著榮譽和必死的意念。

從來不覺得自己能成功騙過隊長,但就那一次,他慶幸用性命做的賭注沒有落空;他不是恐懼失敗死亡,而是害怕失敗導致最重要的人就此沉淪。而這次,他依然毫不猶豫地踏上可能成為他的墓地之處。

於是,他就在這兒了。面對失控的魔王和死亡君主,再英勇無懼的騎士都會感到無助。

但再無助也比不上此時的亞戴爾。亞戴爾茫然地仰頭看著眼前「瞪」著他的那張俊美的臉,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他記得自己投入了混戰,即使有盔甲護身,全身還是受了一些創傷,有重傷,也有輕傷,有劍傷,也有魔法所傷。

自己的衣服果然已經破爛不堪,但卻沒有重大的出血傷口。他趕緊將目光投向別處,別的聖騎士長身上也或多或少帶著傷痕,一個也不少地正默然地或坐或站著調息恢復。

亞戴爾正要站起身,臉龐兩旁卻被一雙手包住,將他轉頭查看戰況的臉扳回正面。

「……太陽騎士長?」亞戴爾遲疑地出聲,他已經重新聚焦在眼前的人,但眼前的人微彎著腰,手還固定著他的臉,只顧著皺眉不發一語地凝視他。

「你這白癡,亞戴爾。」

金髮,藍眸,白膚,在一睜開眼時亞戴爾就確定清楚了才移開眼去看別人的狀況。也只有如此,自己的傷才能這麼順利被治癒吧。

「……隊長。」亞戴爾低下頭,半跪起身。

「居然有人敢背對著魔王,我該感謝你這麼信任我嗎?」太陽騎士格里西亞惡狠狠地說。

亞戴爾不知該說是或是不是,只好繼續安靜聆聽教訓。

「所有人都擺好陣仗同時警戒著我和魔獄,只有你拿屁股對我,你真的是不想活了!」

「隊長,我是……」亞戴爾咬了咬牙想為自己辯解,話才出口又被打斷。

「閉嘴!給我道歉!說你不該這麼做!」

要他閉嘴又要他道歉,一口氣哽在胸口,讓亞戴爾想也不想地拒絕了:「我不!」

「道歉!」同時身兼魔王的太陽騎士手放到亞戴爾頭上,使力下壓,硬是要他低頭認錯,亞戴爾還是固執地抗拒。

「我不道歉!」

「你忘了騎士信條的教誨嗎?」

「騎士信條算什麼,就算隊長要再氣我十年,我也不道歉!」

看其他聖騎士都看向這裡,格里西亞又急又氣,出口恫嚇:「你別這時候給我拗脾氣發作,不然我就把你的副隊長位置換掉!」

「太陽,不要衝動。」審判騎士頂著張陰沉的臉過來勸阻。

「亞戴爾你也冷靜一點!」暴風騎士也過來拉亞戴爾,向來開朗的臉蒙上一層擔憂。

「就算把我換掉,我也沒有錯!」亞戴爾豁出去了,中氣十足地喊道。

「你哪裡沒有錯?把我平日的教導放到哪裡去了?我有教過你這麼不愛惜生命嗎?」格里西亞氣得抬起腳要踹他,亞戴爾躲也不躲,任那皮靴踩在自己的膝蓋和腿上。

「太陽!」綠葉騎士一臉著急地拉住格里西亞的手,「有話好好說啊!」

「隊長您自己呢?」

亞戴爾倏地抬起頭,眼眶泛紅。

「您又愛惜過自己了?自己身教沒做好,卻要下屬照做……」

審判皺了皺眉,想要說什麼,卻還是閉上嘴。

「您說過,要派自殺任務給我們的,卻說話不算話!」紅著眼的亞戴爾開始數落起來,聽起來卻似乎有點無理取鬧了……

「即使您不可能下這樣的命令,我當您的盾牌不對嗎?」

亞戴爾濕潤的眼像是下一刻就要落下淚來,但眼神閃著狂熱的神采:「如果您需要的話,請不要遲疑地犧牲我!」

太陽騎士眉梢輕輕跳了一下,緩緩收回壓制的手和踩在人身上的腳。

「不。」低聲而清晰地說完這個字,格里西亞轉過身向其他人道:「都沒事的話,回去吧。」臨走前,又丟下一句話:「亞戴爾,回去後到我的房間來。」

亞戴爾抹了抹臉,怔怔地走在了一行人的最後。



規矩地敲了門,得到回應後,亞戴爾才深吸一口氣開門進入。

亞戴爾端正地站在門前,他的隊長格里西亞就坐在床畔,見他進來,一臉嚴肅地問:「亞戴爾,你到底想要什麼?」

亞戴爾低了低頭,抓了抓自己的頭髮,確定似的問:「隊長,您是問我想要什麼?」

「廢話。」格里西亞沒好氣地說,「公然忤逆我,根本是要讓我的面子掃地,你到底對我有什麼不滿?」

亞戴爾想了想,才說:「隊長,我想幫您擦皮鞋。」

「……」

格里西亞坐在床畔,臉微微下傾,沒有同意也沒有反對地,一動也不動任自家副隊長以熟練的動作擦拭自己剛才還踩在他身上的皮鞋。

亞戴爾不去看格里西亞的表情,兀自全神貫注地謹慎做著手上看似微不足道的工作,這讓他感覺他是有利用價值的。

即使一句對話都沒有也沒關係,即使對方連一眼也不屑投注予他也沒關係,即使自己已不被需要了也沒關係。

清冷的嗓音嘆息似的響起:「你那時是覺得我想回到聖殿才過去臥底的?」

「……是。」

「你就這麼確定我想回來當太陽騎士?」

亞戴爾微微笑說:「不能解讀隊長心意的話,就不會當上您的副隊長了。」

「如果我真心想當魔王呢?」

「那我就搶走沉默之鷹的位置。」

「我想毀滅世界?」

「請算上我一份。」

「不覺得太瘋狂?」

「隊長想毀滅的世界也沒有存在的必要。」

「……我真不知選你當副隊長是對還是錯。」格里西亞仰天一嘆。

亞戴爾猛地抬起頭來:「隊長,你已經選了我了!」

「區區一個副隊長,值得做到這種地步嗎?薪水也沒多少,工作又多,又有一個不管事的頭頭……」格里西亞咕噥道,忽略那個「不管事的頭頭」就是自己。

「雖然您的命令有的困難,有的簡單,但服從是我們身為下屬的職責,」亞戴爾帶著憂傷的笑容道,「如果對我而言您只是太陽騎士長,那我就會完全奉行您的命令。」

「您要當魔王,我就罔顧您的真實意願,代理太陽騎士長。」

「不要擅自猜測我的意願!」格里西亞臉色冷了下來,眼裡卻沒有怒意。

「我想要的,只是做我副隊長該做的,幫隊長的忙而已。」

「你做的已經夠多了!」

「這些都是很簡單的事情,跟隊長的犧牲比起來,算不上什麼。」

格里西亞搖了搖頭,有些煩躁地說:「若有萬一,被魔王記住的人都得死。」

「我不怕。」

「這不是跳懸崖而已,是真的會死!」

「我不怕。隊長你不是說迫不得已也得下達自殺命令。」

「……又提到自殺命令,真的那麼想自殺啊?那是以犧牲有目的為前提,毫無理由的犧牲為何要做?」格里西亞受不了地往後倒入床鋪。他這個副隊長的盡責和固執,十幾年如一日,根本講不通!

「我不怕犧牲。」

「我怕!我怕那個萬一!」

格里西亞站起身,雙手緊握在身側。

是的,他怕!

亞戴爾太超過了!超過了一個副隊長該有的本分,認真程度就像羅蘭,細心可比雷瑟,處世八面玲瓏有如希歐,為了滿足他的需要甚至能變成伊希嵐。有這樣的萬能副隊長,萬一自己太依賴他,一個控制不住,殺了亞戴爾該怎麼辦?

拚命想推開他,讓他離自己愈遠愈好,不是沒想過換副隊長,可每次用離識看到的亞戴爾的表情,連他也覺得有些心痛。

讓亞戴爾露出那種痛苦表情的自己,就一定是對的嗎?

「亞戴爾,放你十天假,你回家休息吧。」格里西亞扶著額頭,精疲力盡地緩緩說道。

「隊長……」

「……不要再露出那種活像被拋棄的小狗的表情了,時間一到,還是得回聖殿報到。」

在那之前就再讓他想想吧,唉。



「亞戴爾,你難得休假啊,這些工作就不用做了!」

「媽,沒關係啦,不然我真的很無聊,不知該做什麼。」

「很無聊啊……米拉小姐來找你了,你們去培養一下感情吧。」亞戴爾的母親捂起嘴笑呵呵地說。

「不、媽……米拉小姐妳好。」亞戴爾轉過頭,不好意思地對門口的少女點頭招呼。

「年紀都不小了,有女孩子對你感興趣很好啊。」做母親的手肘拐了兒子一下,曖昧地開玩笑道。

「年紀實在差的有點多啊……」亞戴爾無奈地嘆口氣,向門口羞怯微笑著的少女走去。

「亞戴爾聖騎士,您的休假有多久呢?」兩人走在環繞著樹蔭的午後小路上,少女清脆的聲音問道。

「我有十日休假,算一算還有五日。」亞戴爾體貼地走在陽光照射過來的方向,替少女擋去午後稍嫌炙熱的陽光。

「那五日一到,您就要回聖殿去了?」少女露出依依不捨的表情。

亞戴爾點了點頭,說:「難得有十日休假可以回家,已經不錯了,聖殿很忙,不能離開崗位太久。」他不在,「那一位」不知會不會忙不過來呢?

「這樣啊……」少女垂下有些惆悵的臉,隨即又帶著期盼地說,「我想聽聽聖騎士的冒險故事可以嗎?」

「嗯……」

亞戴爾正要答應,此時從遠而近傳來一陣雜亂的馬蹄聲,前方一片塵土飛揚,隨著漸近的馬蹄聲,一人騎著白馬的優雅身姿映入兩人眼裡。

騎著馬的騎士策馬在兩人身前停下,燦爛的笑容有如匯聚了整個午後的暖陽:「受光明神眷顧的亞戴爾聖騎士,即使在寬廣的大地無處非光明的恩典,但在光明神最接近之處,所能得到的恩澤想必更加豐沛,亞戴爾聖騎士是否也懷念聖光的洗禮呢?」

亞戴爾和少女都是一愣。少女明顯聽不懂剛才那一串話的重點,事實上在一見到這位儀表不凡的騎士時就無心聽他後續說了什麼了,失神的雙眼顯然為優雅微笑著的騎士那一身的風采給吸引了全部注意力。

亞戴爾一愣過後,又驚又喜,看著太陽騎士,一臉不敢置信。

「是的,太陽騎士長!」



「隊長,您一路辛苦了,我幫您按摩吧?」

隊長竟然會親自騎著馬到他家鄉接他,令亞戴爾覺得好像在夢裡——即使假期從十日縮短成五日——從拜別雙親、花了半天時間騎馬回聖殿,直到現在站在太陽騎士的房裡,亞戴爾還是有種飄飄然的不真實感覺。

格里西亞無奈地嘆了口氣:「你堂堂副隊長,不是要擦鞋就是要按摩,還有什麼沒做過的?」

「我什麼都可以為隊長做!」

「任何不合理的命令都可以?」

「任何!」

「這五日的公文已經堆在你桌上了。」

「好!」

「再帶著精英幫我去圍毆大地,把他臉皮削薄一點!」

「是!」

「還有,我想要每天都吃到葉芽城所有店家的招牌甜點。」

「遵命!」

「最後,過來陪我一起睡。」

「沒問……題?」

「……」

「……隊長?」

格里西亞似笑非笑地看他,雖然格里西亞已經失去視力,理應不用眼睛「看」事物,亞戴爾還是覺得自己在他的目光前無所遁形。

「做得到?」

亞戴爾微微低著頭,雙手成拳,緊握了一下,又張開。

他很久以前就決定,不管這個人說出什麼,再荒誕不經、匪夷所思的要求,他都要不擇手段地達成,但這……

和其他亂七八糟的比起來,一個看似簡單無比的要求,卻使他猶豫了。但這猶豫只是一下子的時間,亞戴爾一向果決,他知道自己不想要放棄。

「我可以!」



「……你別想歪了,只是幫我按摩而已,等我睡著的時候,你得立刻出去。」

「……」

「你那失望的表情是怎麼回事?我可是用離識看得清清楚楚!」

「隊長,我唱搖籃曲給你聽。」

「不必了!」



——END——



爆字數了……寫超久……Orz
因為不想再被打臉,所以「那一段過程」跳過讓過。

希望大家都能想起,單戀的感覺,而能兩情相悅,其實是很珍貴的奇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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