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他不熟的人……不,即使是熟人,可能也不知道他也會有認真煩惱的事……其實他有很多煩惱,但在其他人眼裡,自己可能是得過且過的人吧,說好聽是樂天知命,難聽就是因循苟且……

因為自己的煩惱跟月退的、珞侍的、其他人的……比較起來顯得微不足道,所以提出來說不定還會被人嘲諷胸無大志,連這種芝麻小事都在煩惱吧。

不過,近來有些煩惱真的橫亙在心,讓他十分困擾,但又不足為外人道,像是被男人告白,或是武器離家出走之類的……不知道幻世有沒有其他人遇到跟他一樣的問題,能不能給個建議……

關於男人的告白,如果自己完全不能接受也就算了,重點就在於自己並非完全不能接受……之所以遲遲不給對方答案,起初是因為水池功能的存續問題,自己身為新生居民太不保險,沒有資格給予承諾,但解決沉月事件後,得知自己在原本的世界還未死亡,不能給答案的原因轉為,自己在猶豫該不該回原本的世界。

假如要回去,就不能接受對方,一旦接受對方,就不能回去了。很簡單的事實,卻也很困難。


伊耶到達時,褐髮青年已經不知在庭院佇立多久。雨勢已然轉小,斜斜地在眼前織造綿密的雨網,地面一坑坑的水窪,映照未見明朗的天際。伊耶皺起眉,不知青年吃錯什麼藥,大步上前搭上他的肩膀——

「你搞什麼,這種天氣還站在外面淋雨——」

青年表情茫然地看著某個方向,雖然因他的搭肩身體震動,但卻沒有收回目光,只微微動了動唇,伊耶沒聽清楚,又問了一次。

「噗哈哈哈……他走了……」

無從分辨是不是反話,伊耶張了張嘴,反常地沒有不耐地訓斥。最後長呼了一口氣,就默默站在他身旁。

兩人站在屋簷外淋雨,路過的僕人不敢多問,只能猜測這是主人別出心裁的一種新的修練方式。

最後還是路過的艾拉桑大驚失色衝上來企圖將兒子拉進屋子躲雨,范統才無可奈何地跟著一起進來,艾拉桑投過去的眼神還明白寫道:『又帶壞我另一個兒子』,讓范統無言以對。

明明就是你兒子自己要過來淋雨的,這樣也要怪我?慈父多敗兒啊多敗兒!但范統也只是心裡想想,默不作聲地回房打理。看著往常擺放武器、如今卻空蕩蕩的位置,不由得更加沮喪。

當晚,躺在沒有噗哈哈哈在的床上,范統輾轉反側,覺得有點睡不安寢,夢中暉侍也沒有出現——那傢伙,需要他的時候就不在,不想見到他時就頻頻在他夢中搗亂——

范統想起,曾跟暉侍商量回原來世界的事——他甚至沒有對月退或噗哈哈哈提起,只是習慣性地將麻煩的事擱在心底,直到不得不解決——但他卻跟暉侍談了那麼多,也許是因為,暉侍也是他的秘密之一吧……和秘密談論秘密,真是有種說不出的奧妙……

『鬼牌劍衛對你做那種事,你不恨他嗎?』那時,佔據他夢中的黑髮青年好奇地問,愛聽八卦可能是古今中外各個世界的人之天性吧。

『說恨也太可怕了,』他一時間愣住了,「那個意外」過後,知情的只有噗哈哈哈跟他腦中的暉侍,而噗哈哈哈事後沒有再問過,令他鬆了口氣,否則他也難以啟齒。

『氣倒是挺氣的,但殺又不能殺、打又打不過,也只能當成被狗咬了一口,頂多之後保持距離,傷口一好就忘了疼是怎麼一回事,反正我也常被狗咬……你那個表情是在想什麼亂七八糟的事?我是說實際被狗咬啦!』

這樣回想起來,也許自己並不像表面的滿不在乎,只是除了將它拋諸腦後,他還真的找不到第二個選擇。對方是好友的哥哥,人似乎也不壞,只是一時行差踏錯;想想主人將僕人帶上床的事情在貴族家中也不是多稀罕,就當自己倒楣被當成僕人罷了——他知道自己很沒特色,剛開始沒跟月退站一起時,被誤認為僕人也稀鬆平常啦。

『鬼牌劍衛竟然被形容成狗,還真有你的。』暉侍不知該佩服哪一點,只好這麼說道。

『……你不准亂講話喔。』

黑髮青年摩搓著下顎,很有興味的樣子:『這樣似乎也很有趣呢……』

『暉侍!』

『所以你才想要忘記,如果不忘記的話,以後見面會很尷尬吧。』暉侍收起嘻皮笑臉,一臉了然的神色。

『可是後來他又對我不錯了……傷腦筋,為什麼要改變態度呢?』

如果對方一直討厭自己的話,那自己就能理所當然離得遠遠的,也就不會想靠近、甚至覺得在一起似乎也不錯了……

被原本討厭自己的人在乎、喜歡,那種賺到的感覺有點讓人不可自拔呢……

『你很煩惱嗎?』

『嗯,如果不是這樣的話,我就能乾脆地回去了。』

『如果是我,我應該會回去。』暉侍沉默了一晌,有感而發的說。

『真的嗎?』

『你是無緣無故被沉月抓來幻世的吧?那麼突然,在原本的世界應該完全沒有做好準備,寫遺書交待遺言什麼的,或是有什麼未了的心願。』

『我是不需要遺書遺言啦,反正也無親無故了。』

『沒有什麼牽掛嗎?』

『……』

『但如果是我的話,做好準備離開自己的世界和毫無準備是截然不同的心情耶。』

『……暉侍,你真的很會講話耶……』

『謝謝你的誇獎,我是個好哥哥嘛,在開解慰藉弟弟方面還滿有心得的。』

『……你臉皮厚也厚得很有心得啊……』

『想學嗎?你也可以像我這樣哦……』

那次的『談心』又不正經地劃下句點,但他多少也有些踏實了,也大概知道自己會作下何種選擇,只是能拖多久算多久罷了。

兩個世界擇一,和在兩人之中擇一一樣艱難,他在原來的世界雖無親人,仍有舊識,如果是被迫留在幻世也就算了,現在突然有了回去的機會,反而增添惶恐。

范統大半個夜就這麼睜著眼,清醒而平靜地看著天花板。

畢竟還是捨不得,這個世界有願意為他拋棄一切的朋友、有會順著自己反話打趣自己的朋友、有原本討厭自己後來卻付出真心的……

只是……終究要做出取捨。

假若未曾離開,他不會發現何謂想念;雖已適應幻世,但對自己的世界、那個生活了二十四年的世界,並不是真的不想念。那麼把幻世當成一場回味無窮的夢也不錯?抑或將它當成實境RPG,破完關自然曲終人散……



隔日當范統告知好友自己打算回去原本世界的時候,珞侍理解又有點落寞地同意了,至於月退則是表情空白了好一陣子。

「你要回去了啊……這樣啊……的確是應該回去呢……」月退語調毫無高低起伏地唸唸有辭,讓他有點擔心月退是不是又要質變了。

「是不是需要帶個禮物回去呢……該準備什麼禮物讓你帶回去……」

不行的啦月退,我只有靈魂能回去啊!月退這個模樣讓范統有點不安。

「對啊……只有靈魂能穿越沉月通道……」

在苦惱了一段時間之後,月退突然像是作了什麼決定,神色認真地說:「范統,雖然你已經要離開了……不,應該說既然你要離開了,那對你說出我一直很想對你說的話也沒關係了——?這是我一直放在內心的秘密……」

范統聞言更是不安。

你想說什麼?該不會是想說有時候你其實很想殺了沒神經的我吧——?朋友一場,拜託你讓我安心地走?

「范統,我很喜歡你哦,比對朋友的喜歡還要多。」誰知,月退帶著微笑說出這些話。

「你不相信啊?」蔚藍的雙眼暗淡下來,「曾經我也很喜歡那爾西……如果能早點跟你相遇就好了……」

你是在『相見恨晚』嗎……?范統繼續愕然。

「伊耶哥哥也告白了,要不是伊耶哥哥告白,我還沒有察覺到原來不只想把你當朋友呢……范統……」

……嗯?對不起,不只當朋友的意思是……?

「你大概也只把我當朋友吧……」

是朋友啊,說是生死與共的朋友也不為過呢。

「在我們認識那麼久卻還停留在朋友的階段,我就知道可能沒什麼希望了……」

月退,你怎麼還是一樣悲觀……雖然我也不太希望你對這件事樂觀……

「范統,我知道只把我當朋友的你,是不會給我一個吻的……」

……

最後,范統只能無奈地輕輕在少年的額頭落下友誼的一吻。


告別了表示不會去送他最後一程的月退後,范統心情複雜地在練武場找到目標;也許他下意識地把最難的一關放到最後,但事到臨頭,他反而比想像中平靜。看著男子的臉,范統深吸了一口氣。

「我不要回去了。」

沉默了好一晌,伊耶希望自己聽到的是反話,但看著范統的表情,他的心為之一沉:「這是你的決定?」

范統點了點頭。伊耶臉色沉了下去,但出乎范統預料的,他並沒有發怒。

「謝謝……我是說對不起,沒有從沉月祭壇回來後就告訴你我有這考慮……」

伊耶眼光投向別處:「我也不是沒想過那種可能……」

「我還是應該不要先告訴你的……」

「可以了!」伊耶沉著臉打斷他的話,深吸了一口氣,說:「沉月宣布的時候我也在場,你既然在原來的世界沒死,那就有可能回去,你也沒必要跟我報告進度……」看著他失措的表情,男人生硬地說:「你可不要誤會了,我可不會求你留下來,你要回去就回去吧。」

雖然有點不是味道,但伊耶知道不必擔心他,不管范統在哪個世界,都能適應得很好。

雖然好像一直依賴他人,但一個人也可以過得好好的。

范統張了張嘴,有點艱澀地說:「關於那個答案……」

「不要說!」伊耶毫不猶豫地打斷,「至少不是現在——下次吧,下次見到面的時候!」

當下陷入一陣緘默。

「走一走吧?」難得不是命令、而是在詢問他意願的語氣,但范統知道自己不可能拒絕。

往常伊耶都是昂首闊步率先走在前面,這次卻放慢步調跟范統並肩而行,偶爾沉默地望了范統一眼,那從未見過的眼神令范統沒來由的難過。

他們走在西方城著名的湖畔公園步道,讓范統想起曾經和這個人走在截然不同的東方城湖畔,只是那時是夜晚,如今是白晝,心情也截然不同。的確有些認出鬼牌劍衛的路人朝伊耶行禮問好,但伊耶絲毫不在意也不予回應,兩人只是默默地繞著湖畔走了一圈又一圈,雖並肩走著,卻沒有任何肢體上的碰觸。

回到步道起點時,伊耶轉過頭面向范統,舉起手,用食指輕輕在他眼角一抹。

「不要哭,笨蛋。」

「……我哪有笑?」范統悶悶地說。

「你看起來一臉快哭的樣子。」伊耶那張與年齡不符的娃娃臉扯出一抹笑容,卻不帶少年的稚氣,而是屬於成熟的桀驁不馴。

昭顯著沒有人能控制他,他也不受任何人控制。

「……嗯。」

范統沒有否認,深深看了伊耶一眼,背過身,直直走開,直到確定已經走出伊耶的視線,才取出傳送符咒。



在不知武器下落、尋人符咒又失效的情況下,范統只能往昔日和噗哈哈哈共同去過的地方邊回憶邊尋找,不知彼此隔著多遠的距離,也不知心靈溝通能不能傳達給對方,只能一邊搜尋,一邊盡量把想說卻來不及說的話,用心靈溝通傳達——

雖然在措手不及的情況下來到幻世,但我很幸運地認識了許許多多的人。

還得到了你,與我靈魂契約的武器。

但我應該去,過完我的人生。

也許我不會再回來,噗哈哈哈,如果你願意再去找新的主人……你是就我所知,最棒的武器。



『噗哈哈哈,你在這裡,我來了。』

拂塵化成的人形看著主人沒神經地露出爽朗的笑容。

『還好有看到你,不然我就無法跟你道別了。』

你每個地方都找過,就只剩下沉月祭壇了吧?別以為我不知道……噗哈哈哈很想嘆氣——什麼時候學到人類沒事愛嘆氣的壞習慣?

『哼,笨范統,你以為不跟本拂塵打聲招呼就可以不告而別嗎?』他沒好氣地說,『告訴你,還是同樣的一句話,本拂塵不想換主人,所以……不管多久,還是會等到你的!』

『呃……我死了以後還要來這裡嗎?』青年露出遲疑為難的表情,讓他大為不爽。

『那當然啊,就算你不來本拂塵也會靠「關係」把你抓回來!』別忘了他妹妹是做什麼的。

『呃……真是開外掛的關係啊……不過太好了,噗哈哈哈你沒生我的氣……』

『哼,跟你這種笨主人生氣也是白搭吧,天曉得你究竟有沒有搞清楚本拂塵氣的是什麼!』

『呃,是不太清楚……但我至少知道,噗哈哈哈是為我擔心吧……』

『本拂塵才沒有為你擔心!』

『好好好,對不起,噗哈哈哈……還有,謝謝你。』

『就說不是為了你了,你還在道什麼謝……』

『噗哈哈哈……』

望著斂去笑容的主人,噗哈哈哈像是知道他想說什麼,眼神直視著他:『有話就快說!』

『對不起,我沒辦法在你和伊耶之間選一個……不管是你和伊耶、還是月退、珞侍,我都沒有辦法選擇……』

『……哼。』想當然爾的答案,一點都不新奇。

『關係不一樣,要我怎麼選啊?少了任何一個都怪怪的啊。』

白髮青年沉默地看著主人,主人臉上的確苦惱萬分。

『我不太會說話,不知道該怎麼表達,所以……』范統上前一步,握住他的手臂。

直覺地要甩開,那雙手卻更是抓緊,白髮青年雙腳緩緩著地,安靜地回望,與自己訂下契約的主人微蹙著眉,認真地凝視他——散漫的臉上出現這種神情往往是為了他人,讓他頗不是滋味。

由於心靈相通,那些紛亂的思念湧進腦海,范統並沒有特別想著什麼,因此他得到的無非一些無法言喻的感覺;每當這個向來彆腳的主人碰觸到他時,他能讀取到的,往往比對方要告訴他的還要多,所以他才會、沉溺於這種與人交會留下的溫暖……

『你都不清楚的事,又怎麼要本拂塵清楚?』哼了一聲,武器眼神透著無可奈何,『……嘖,人類就是這麼麻煩,明明那麼脆弱又短命,卻還可以放那麼多東西。』

也許還要花很多時間,才能理解人類這種生物吧。如果是主人,他願意去了解。


最後,看著褐髮青年走入沉月通道越遠越小的背影,清俊冷淡的白髮青年腦中浮現了認識以來的種種——武器店的誤打誤撞,心靈相通後的彆扭,直到真的將對方當成獨一無二,卻也感受到愈行愈遠的寂寞。

范統早上才回房的那天,他氣憤地叨唸著范統,唸著唸著就越來越委屈,他一直把他們的結識當成一生一次的相遇,原來卻只有自己這麼想嗎?

其實一離開鬼牌劍衛府,他就後悔了,這樣爭風吃醋真難看。但是主人和另一個人類距離越來越近,且被佔據的心思有越來越多的傾向,就讓他莫名地發慌。

後來范統的精神交流以及焦急尋找自己他都知道,笨蛋范統甚至還衝去了他們初遇的武器店打聽他的消息——他怎麼可能回去那種地方!在和主人相處過後,怎麼還有辦法忍受武器店的一隅!在他看著笨蛋主人將最後剩餘的寶貴時間用來找尋他之時,他就原諒他了;雖然這樣好像很好打發,誰叫范統是個笨蛋,就算他選了其他人,自己也不可能跟他解除契約的。

換個角度想,武器和主人的靈魂契約,根本不是凡夫俗子的任何一紙契約能比,即使是標榜一生一世不離不棄的婚約。因此他根本就不需要跟那些糾纏主人的阿貓阿狗計較那麼多。

哼,笨蛋范統,如果你有膽再回到幻世,那本拂塵就不再反對你和白毛了……不過那也要白毛的能等你那麼久才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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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前的黑暗……Orz不會有人覺得這是All范了吧我說……
真的不要相信篇名,因為根本沒說再見~=v=
說點無聊的,不知道有沒有人拆穿「本系列每一篇篇名都是輪流用范統、伊耶的角度訂的」的詭計呢?X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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