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好,這個水管汲取的是乾淨的水,這邊這個呢是髒水。你要喝水的時候別搞錯了。」弗蘭對著新來的小子諄諄教導。他一早看見男孩從污水水管接水,錯愕到一時失語;地下都市水溝管線縱橫交錯,長久與廢水為伍的居民喝到污水還是會拉肚子的。

「咦?」聽到弗蘭的話,衣著普通、只在頸部圍了條紅圍巾的男孩皺起眉,瞪著手中水杯裡的水,再將視線移到青年臉上。從膚色看起來,男孩不太像地下土生土長的孩子,但地下街人口來來往往,來歷成謎的人不在少數,當中甚至有逃犯、失勢政客及沒落貴族,假若不是過度高調,當地人對他人的曖昧過往通常抱持寬容態度。

「……唉呀,你該不會已經喝錯了?」弗蘭嘴角抽搐了下,轉向屋內唯一的少女,「伊莎貝爾,你又忘了在水瓶裝開水了!」

「又是我?」

里維坐在沙發,正彎下上身檢查鞋跟的機關,此時側過臉靜靜朝廚房瞥去一眼,習慣性想要辯解的伊莎貝爾囁嚅著,抄起空空如也的水壺去接水。

「回來你可不要忘了燒開水啊。」弗蘭不放心地提醒。

「會的會的,我回來會燒的!囉哩囉唆像個老媽子!」伊莎貝爾乜斜眼嘀咕。

「會像老媽子還不是從你來了之後才開始的……」弗蘭插著腰嘆氣。

男孩撇撇嘴無言地將原本要喝掉的水倒下排水管。昨日早餐他吃了那條黑麵包後喉嚨乾得受不了,伊莎貝爾叫他去倒水喝,他就接了弗蘭說是污水水管的水,晚上口渴時水瓶沒水,又接了喝了幾口……難怪老覺得味道怪怪的,他還以為地下街這種水質是正常的。

意識到這回事後,男孩開始覺得嘴裡好像有怪味,他用力呸了幾口口水,想擺脫口中像臭掉的蛋的異味。

「走了。」里維站起身,發出一句低沉的口令,弗蘭和伊莎貝爾的鬥嘴立刻鳴金收兵,集合到里維身後。看來他們早就已經準備好了,只是進行每日的鬥嘴日常,因此里維一出聲就能馬上動身。男孩心裡暗忖,他還以為里維看似討厭吵雜,會不耐煩地制止他們呢。

結果不是高壓統治嗎?

對於這點男孩倍感意外。除此之外,還有一件事……男孩落在最後,遲疑不決地對著眾人的背影發問:「你們今天不用……穿那套裝置?」那套有著鋼瓶、槍套和一堆皮帶,能帶人飛上天的立體機動裝置。

里維回過頭,簡短地否定,男孩還等著常理來說會有的進一步說明,但沒有等到,三人已經開始走下階梯。男孩有點失望,皺著眉按了按右腹,這舉動沒有被任何人發現。他隨手將門關上,整理了頸項的圍巾後也跟著跑下樓。

照理來說,位於地面之下的地下街光源是個問題,但也許是設計者著力改善過這個問題,上端的水溝蓋、水道孔隙、固定間距的通氣孔……很難想像能提供地下街勉強的光線,但無可置疑,即使昏暗,白晝時分還是能暫時熄去燈火。

當然陰暗的角落哪裡都有,無論是地面還是地下。

據說地下街曾作為王族躲避巨人的避難處所,才會設置在王都之下,可想而知,地下街的住所劃分也有階級之別,弱小者連得到一縷陽光都是奢求。

男孩並不清楚地下街的勢力分佈,之所以會依靠里維一行人,是由於他見到三人身上穿戴著士兵才會有的立體機動裝置,而他也的確迫切需要一個暫時的棲身之所,才能自救救人。一路上他仔細打量收入眼底的景象,所經過之處,沒見到有任何別人負有裝置,更肯定里維他們要不是和士兵有掛勾就是……他們在地下街佔有一席之地。

除了分隔街區的巨大水泥柱外,地下街的建築物間常有狹窄的過道,且有無數拱廊與臺階,不僅初來乍到的新移民,即使老住戶都未必能搞清楚整個地下街構造,而不知為何,官方也是諱莫如深。

離開里維的房屋已經有一段距離,里維並沒有減慢走路速度的意思,大搖大擺走在路中央,儼然領主出巡。男孩注意到他們身旁開始出現形形色色在路上遊蕩的人,這些人與里維那個街區的住戶相比,有些說不出來的異同。

「里維……」被呼喚者充耳不聞,弗蘭有些不確定地拉住里維的手肘,語帶躊躇,「里維,再過去的話……」

弗蘭的提醒換來里維面無表情掃來的一眼,弗蘭只好咂了咂舌,訕訕地收回手。在這停頓間,男孩已經越過他們往前走去。

「里維……不是我愛說你,你也稍微忌憚些吧。」弗蘭無奈地嘆口氣。里維沒有回應,走在他們後面的伊莎貝爾一臉不解,「弗蘭你是在說什麼啊?」

「……算了。」弗蘭閉上嘴,一個箭步上前,拉住男孩。

「我說你可別跟丟啊,這裡跟我們那街區不同,可是貨真價實的『地下街』啊。」

迎著男孩的目光,弗蘭聳聳肩,視線溜到窄巷裡躺臥的遊民,聲音低卻清晰:「吸毒者。地下街毒梟橫行,人民雖然貧困,毒品卻很氾濫,不少人因染上毒癮傾家蕩產,有的還因為吸食不純毒品而喪生或殘廢。」

男孩還來不及表示意見,弗蘭接著揚起下頷,那裡有著推著裝滿貨物推車的工人,揮汗如雨經過他們身旁,「辛苦工作的人也是有的,地下街充滿走投無路、無家可歸的人,不乏有人想重新開始好好過日子,但是再怎麼努力,永遠無法出人頭地,只有被掌握市場的地下商人剝削的份。」

男孩睜大眼聽著地下街青年的冷靜聲音,弗蘭似乎對這些不公已經習以為常。男孩再次順著弗蘭的指點看向掛著酒瓶圖案的店舖,「貴族偶爾會下來找樂子,這裡可是他們的天國,可以公然違抗法律。會下來的貴族子弟很多是比罪犯更糟糕的人渣啊。上次某位伯爵喝不慣地下街的劣酒,裡面的酒保頂了幾句被活活打死,鮮血還留在吧台前的牆壁,你一進去就看得到。」

男孩皺起眉,瞪著酒吧緊閉的門戶,不太了解弗蘭為何突然親切為自己導覽,導覽的內容還令自己非常火大。「憲兵不管嗎?」

「哈哈,憲兵。」弗蘭拍拍男孩的肩,但笑不語。

「憲兵不管嗎?」男孩追根究柢。

「認真的憲兵不是沒有,但久了之後慢慢都變成同一副模樣,要不就是調走了。貴族算是他們的老闆,事關自己的飯碗,只好睜一眼閉一眼了。」

弗蘭自認說法很中肯,正自我感覺良好,放在男孩肩上的手被一把甩開。

「喂……」弗蘭瞪著眼,看著男孩突然莫名掙脫後撒腿而跑的背影,被揮開的手慢慢放到腰後。

「我可提醒你了,別跟丟啊。」話雖這麼說,弗蘭卻沒有追上男孩的意思,反而停下腳步等後方漫步過來的里維與伊莎貝爾。

「那小鬼完全不受控制,」弗蘭轉過頭對兩位同伴說,「我總覺得他今天臉色特別臭。」

 

甩脫弗蘭的男孩循著聲音往前跑,或許因為地下街是個巨大又封閉的空間,聲音會有放大的效果,常被人充耳不聞的呻吟聲被男孩捕捉到了。男孩用小孩特有的輕快身手跑近一幢房屋,將耳朵貼上牆壁。聲音是從半開的窗戶傳遞出來的,但那窗子太高,他爬不進去,也沒有後門可以進入。

男孩沿著牆跑,正好屋旁有條窄巷,他鑽進去,又從另一端鑽出窄巷,來到房屋前門。

木門是虛掩著的,八成抱著沒人敢來管事,不在乎被人聽到。這時男孩已經能清楚聽到自裡邊傳來的細弱求饒聲了:「我再也不敢了,放過我……我如果受傷的話,媽媽會困擾的……」

女孩的求饒過後,隨之而來的依然是棍棒砸在人體與器物翻倒的聲音。男孩悄悄將門推開,屋裡光線不足,他只見到一個小身影蜷縮在角落,地上一灘深色液體,一把碎裂的木頭椅子,三個身高是他兩倍的男子兇惡地站在不再動彈的小身影四周。

男孩心臟劇烈跳動,血液往腦門直衝,他嚥了口口水,打算衝進去。身上沒有武器,但他一點也不畏懼;比起那三個高頭大馬的男子,他還比較怕被他們施暴的女孩子會失去生命。

男孩視線落在支離的椅子,清清喉嚨推門而入,大聲說:「什麼啊,你在這裡啊,害我找你好久!」

「小鬼,你從哪裡來的?」短暫的驚愕過後,彪形大漢瞪著銅鈴般的大眼斥問。

「啊……不好意思,這野丫頭的媽媽拜託我來找她的!真是的,怎麼會在這個地方玩到忘記回家呢……」男孩堆著笑走近那小身影,縮在地上的小女孩抬起頭,一頭亂髮滿臉血污地看著他,眼裡滿是驚恐。

「好啦,我們回家吧。」男孩若無其事朝她伸出手。

「你這小鬼,真的是她媽叫來的嗎?」男子互相交換眼神,抱起胳膊臉上露出興味。

「當然……」男孩抬起臉,用身體擋住抽起散落在地的帶鐵釘椅腳的動作,瀏海的陰影下眼神閃閃發亮,「不是啊!」

男孩迅雷不及掩耳朝最近的男子揮動武器——幾聲哀嚎,突發的襲擊讓三個壯漢各自在膝下、手肘、腹部都挨了幾下,疼得罵粗口,男孩向女孩大吼:

「快跑!」

女孩顫巍巍地站起身,看著英勇抗敵的男孩欲言又止,猶疑不安地走到門口。

「快走啊!」男孩催促,但女孩在門口停下腳步。

木門完全敞開,黑壓壓的人影在門口一字排開,女孩腳一軟跪倒在地。

男孩不清楚地下街的勢力分佈,更不清楚地下街的人為了更有力量,往往成群結黨。他無疑招惹上這個街區的暴力集團。

「新來的小鬼嗎?你們連小鬼也打不過?」有道蜈蚣疤縱貫了左半臉的男子站在門口背著光露出冷酷的笑。

「老大!我們才沒那麼肉腳!」

三個彪形大漢振作起來,一把奪去男孩用來攻擊的木條將他團團包圍。出路已被堵住,接下來的發展可想而知,面對幾個身強力壯的成年人,男孩毫無反手之力,沒幾下就趴伏在地,拳腳有如暴雨般落在男孩身上。

坐倒在門口的女孩抱著頭,渾身發抖,自然也沒能逃出去。

痛楚傳遍男孩全身,已經分不出是從哪裡開始,鼻孔有溫熱液體流出,嘴裡也嚐到鹹腥味。男孩咬著牙,惡狠狠地抽空在某個人腳上吐出帶血絲的唾沫。

「臭小鬼!打死你!」

男孩抱住頭,下意識地縮起全身,疼痛讓他連腳尖也在顫抖。漸漸地他發現四周的毆打動作停止了,門口起了騷動,三個男人驚異地看向門口。

「是里維!」有人低喊,居然不約而同讓出了一條通道。一個男人堂而皇之進入屋子,不是里維是誰,他就和方才的男孩一樣走進來,但他的態度是那麼自信坦蕩,而伊莎貝爾和弗蘭沒有跟著進入,雙雙倚在門口,一側向內,一側朝外。

男孩還在發愣的時間,里維一人就急速逼退了三個大漢;他完全沒有多餘動作,絲毫不做防衛,每個動作都為攻擊而生,對於力道與方向拿捏精準確實;他的對手就像毫無招架能力的幼童,難以置信並不強壯的體型蘊藏了如此的強大力量。倘若男孩把這些感嘆拿出來與守在門口的里維同夥討論,弗蘭會告訴他,里維防守只在試探或是別有企圖才會出現,伊莎貝爾則會說地下街沒有人是里維的對手。

那三個壯漢馬上就落到跟男孩一樣的下場,門口的那群人臉色猙獰,卻沒有立刻衝入,彷彿對門口的兩名年輕人忌憚有加。

男孩鼻血往下滴,里維逆光的背影顯得無比高大。

門口傳來惡聲咆哮。

「從十二號街區跑到七號街區有什麼陰謀?」

蜈蚣疤的男子帶頭喊道,其他手下也跟進。雖然幾個惡棍揮舞著棍棒敲打路面大聲叫囂,卻一步也沒靠近,似乎只想口頭威嚇,不打算踏進屋內。

「近點來跟我說啊。」里維面無表情淡淡開口,沒有特地放大音量,門口的集團在他講話時卻不由自主肅靜下來。

「大哥今天可沒戴立體機動裝置呢!」背倚在門框的伊莎貝爾雙腿交叉,抱胸揉著鼻頭說。

弗蘭也微笑朝室內擺手,心平氣和地說:「蜈蚣大哥,歡迎進來與里維一較高下,不過這次當著你的小弟的面被打趴,七號街區可就是我們的了!」

「給我記著!我們會去拜訪的!」蜈蚣男臉色陰晴不定了幾秒,撂下了結語後謹慎地緩緩後退,退了一段距離後快速離去,手下自然也尾隨走了,完全無視陳屍屋內的三個同伴。

「來啊!我們一定會好好招待你們的!」伊莎貝爾比里維還要神氣,插著腰得意洋洋目送著蜈蚣集團離去。

伊莎貝爾狐假虎威過後,回頭才發現男孩彎著身體發出陣陣嘔吐聲音,她同情地走過去拍拍他。弗蘭則走到女孩身旁蹲下向她問話,了解事情始末後,嘆息著讓小女孩抽抽噎噎地走了。

男孩嘔吐告一段落,卻側臥在地直不起身來。

「里維大哥,小鬼不太對勁。」

里維方才便注意到了,男孩臉色很差,並不像是過於恐懼的神態。「被揍得過狠了嗎?」里維繞過男孩的嘔吐物上前,揪住男孩額髮往上扯,男孩面無血色閉著眼,整張臉只有鼻下殘留血跡最顯眼,整張臉冷汗涔涔,里維注意到他的右手壓在側腹。

「啊……不會是喝生水搞壞肚子了吧?」弗蘭也注意到了,沉下臉色看向伊莎貝爾。

地下街的醫療資源極度匱乏,無權無勢的住民,連小病小痛也付不起醫藥費,在無法無天的地下街,人命也得不到平等。

「不、不會吧,說不定只是揍到胃部,一時反胃罷了。」伊莎貝爾一臉緊張,習慣性地求助里維,「對吧,大哥?」

里維淡淡地說:「帶去給劊子手。」

「劊子手」是地下街密醫的代稱,除了治療還包含安樂死服務,對送醫的重症患者而言,安樂死比治癒還省錢,密醫進行的人工死亡次數不少,故得稱。

「……有嚴重到需要看醫生嗎?」除非無法自行痊癒的重病或重傷,不然他們是絕對不想跟密醫打交道的。

「吃壞肚子的話……休息一下就行了吧?」

「他在發燒。」

弗蘭和伊莎貝爾對看一眼,認命地背起男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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爆字數了……分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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